功夫影视,在改革开放之初的中国内地曾被称作“武打片”。了解这一类型影视发展历史的朋友们都知道,它最早起源于当年还是英属殖民地的香港,后以当地左翼电影机构与国内专业武术人士合作拍摄的《少林寺》一片,成功打开中国内地市场。而崔毅出演的首部电影,正是紧步《少林寺》后尘而来的第二部由中港双方合作拍摄的武打片,名为《少林寺弟子》,公映于1983年初秋。
由于从香港舶来的武打片,大受观众欢迎,也带动了国内电影制片厂的拍摄热情。其第一波推出的作品,包括由长影与北影于1982年末开拍的《武当》和《武林志》。二者公映有先后,到底谁是首部,至今仍有争议。但担纲《武当》一片男主角的赵长军,无疑是最早的国内武打片演员之一。而认真追究起来,崔毅其实比他不晚,曾于此前播映的国产电视剧《第十一块金牌》中饰演重要角色。
由上可知,崔毅先生可谓是中国内地最资深的武打演员之一,且因其刚健硬朗的外形与自然流畅的演技,甚为当时的青少年观众所喜爱。笔者就是在那个时候,因崇仰其银屏形象而对他留有深刻印象,几十年过去,虽历久仍难以淡忘。
光头明星
首见崔毅,是在一次由长军兄安排组织的聚集了其多位陕西各界友人的宴会上。见面后,我主动打招呼:“是崔哥吧?”他当时一愣,显然对自己被一个陌生人认出来感到有些意外。也难怪,他毕竟已有近三十年不在公众的视野当中了,可能没想到会在此遇到一位自己当初的影迷。因为还不熟,我没好意思跟他开句玩笑:“留了头发,我照样认识你!”
以往,我在银屏上看到的崔毅从来都剃着光头,从第一次出演电视剧到后来的大电影,他的形象一直没有大的改变。
电视剧《第十一块金牌》播放于1983年,其男一号主演的是北京武术队的第一任队长李金恒。此外我还记得,北京市传统武术家、八卦掌名师李子鸣老先生,担任了该剧的武术顾问,同时客串李金恒的师父一角。大反派饰演者是位高个儿大鼻子的假洋人,模样很像我一个现已担任国家重要部门司局级领导的老同学。崔毅饰演李金恒的师弟二柱,功夫一般,戏份不少,最后为了掩护师兄而壮烈牺牲。其他配角我早忘了,可见无论形象还是表演,没谁能盖过崔毅去,不然怎么一点记忆没有呢?
年轻时的崔毅浓眉大眼、皮肤黝黑,骨骼健硕,很是精神,其剧中角色的光头造型表明,这位“二柱”是民国时期的下层草根,性格鲁莽憨直,言谈举止中还略带些喜剧色彩。
电视剧《第十一块金牌》,改编自当年民间盛传的武林故事:“韩慕侠掌打康泰尔”。后来公映的电影《武林志》,也以此为原型。有趣的是,后者的男主演李俊峰,是北京武术队教练,与李金恒系师生关系,二人既同宗,长相还有几分相似。李俊峰在电影里有位弟子叫“小栓”,演员名郭良,与电视剧里李金恒的师弟“二柱”崔毅,都来自陕西省武术队,是一对真正的师兄弟。
现在日本以惠丹气功济世救人的郭良大师,早于1979年便被香港凤凰电影公司选中,出演了《塞外夺宝》一片。同年,赵长军也被派去国产电影《神秘的大佛》剧组,担任武打动作设计和指导教练。此外,他们的队友寻峰,在1980年参演了影片《少林寺》,是“十三棍僧”中的一员。这三人都可谓是崔毅的师兄,比他接触影视也更早,奈何或因作品上映较迟,或因露脸少、角色次要,在银屏上出名都比他晚。
崔毅在电视剧《第十一块金牌》中,有一场与大反派洋拳王的擂台比拼,结果虽然失利,过程却相当精彩,一趟连环腿踢得干脆利落,令包括我在内的不少人倍感惊喜,觉得较之李金恒的终极大战毫不逊色。当然,不可否认,那时的国产武打片尚与香港同类型影视作品的制作水准差别霄壤,崔毅真正赢得广大观众的青眼有加,还是通过那部宽银幕电影:《少林寺弟子》。
电影《少林寺弟子》的制片人和导演,是来自海外的片商杨吉爻,此前曾在福建执导过一部名为《忍无可忍》的武打片。他这次本打算在河南开封,开拍一部原名《杂技之鹰红娘子》的影片,恰赶上《少林寺》一片爆红,擅于捕捉商机的他于是就势跟风,充实了剧本中有关少林寺的情节,又从各地找来有真功夫的武术人出演角色,并将片名做了更改,以便让人以为是《少林寺》的接续。
崔毅和河南省武术队的聂建国,应邀出演了片中的一对少林武僧兄弟——转尘和转洪。转尘诙谐顽皮,用现在的话讲,是影片里的“搞笑担当”,故而比戏份较重却嫌老实沉闷的转洪更讨人喜欢。崔毅的个性与之较为接近,表演松弛自如,在少林塔林里与歹人一番斗智斗勇的文武带打,将角色的幽默机智的表现得十分到位;小试身手的几招醉拳,极度迎合当时“武术热”的风尚,赢得了众多年轻人的由衷喜爱。
《少林寺弟子》一片虽然在国内武打片市场初兴且供应短缺的形势下,取得了商业票房上的成功,但其整体质量实在差强人意。杨吉爻不是张鑫炎,其执导未能扬长避短,致使手下一众来自戏曲、杂技和武术界的演员,表演大多显得虚假做作、僵硬生涩。饰演一号男主角李中州的戏曲武生金宏,此后不久便走上专业影视之路,主演过电影《霹雳行动》,制作并出演过电视剧新版《小兵张嘎》,但他此次初登银幕的演出,却令人不忍卒睹。相比之下,位列男三号的崔毅,不但武术功夫过硬,以该片而论,其演技也堪称最为出色。
那以后,我们又接连在《武当》、《新方世玉》及续集、《绝处逢生》和《峡江疑影》等电影里,看到崔毅雄壮矫健的身影。在这些影片中,他所饰演的角色,不是和尚就是清朝人,因而我对其“光头”的印象,愈发根深蒂固。据崔毅讲,他在九十年代拍摄的香港惊险动作片《中俄列车大劫案》中,也曾客串过一角,穿着西服留着背头。我没有完整看过此片,一直不曾领略他这次因玩票而改换的全新形象。
崔毅的身高与我相仿,有一米七五左右,是当年武术运动员中的大个儿,加之五官端正虎目含威、肌肉饱满筋骨强健,所以较为适合演绎气质粗犷个性坚强的硬汉,较为发挥这一优势的创作,是他在长影摄制的武打片《峡江疑影》中饰演的“大黑”一角。
大黑是晚清末年时的武林好汉,蓐发留辫,从正面看上去和剃光头没大两样。对崔毅来讲,这次演出较从前更具挑战。大黑不像他以往演过的角色那样有趣,而是正义、严肃、强悍、豪放,多少还有点江湖气和小心眼。在崔毅所塑造的一系列艺术人物当中,这位大黑的性格最为立体复杂,演绎起来颇有难度。
在影片中出演一号男主角的是来自北京武术队的孙建明,其角色属反派正演,外表英俊潇洒、文质彬彬、正气凛然,其实内心奸诈,阴险毒辣,与大黑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而且,这个人物极擅伪装欺骗,尤其易于诱惑心地单纯的女孩子,没费多大气力便赢得了大黑一直真心呵护的表妹的芳心。
影片里,崔毅和孙建明二人围绕着这一情节所展开的对手戏,较他们站在正邪分别的立场上所发生的争斗更有意思。相形之下,孙建明更为主动、高明,崔毅则显得莽撞、笨拙,憋气又委屈,还无可奈何。我本人就此的观后感是,他俩的表演用情贴切,细微动人,都很到位。只因“大黑”一角对演技的要求更高,如果像评判跳水比赛那样,按难度系数打分的话,崔毅应较领先。
同样对崔毅的演技构成考验的,还有两段男女情感戏。他的对手一个是来自云南省武术队的“银铃公主”(电影《岳家小将》的女主人公)张希玲,一个是北京武术队里最早涉足影视的女队员王秀萍。张希玲后来主演过《双头鹰之谜》,王秀萍出演过《端盘子的姑娘》,都是纯文戏,可见表演水平不低。崔毅对前者要表现出厚道与依恋,对后者则要显露爱怨交织的情绪,这对专业演员亦属不易,但他最终都完成得很好。
崔毅的武功在该片中也有较充分地发挥,与孙建明的两场激烈比拼,场场不遗余力,招招精彩夺目。于此前后,孙建明所遇到的敌手显然都不够刚硬,难以衬托出他真正的实力,但同为赛场精英的崔毅不同,二人之间的较量可谓棋逢对手、平分秋色,在夔门峻岭与滔滔大江之间,打出了龙争虎斗般的浩荡神威。
武影双星
经过长军兄的介绍,特别是当听说我与《少林寺》一片的导演张鑫炎先生熟识,崔毅对我明显热情起来,主动提起了从前的往事:“张导演很喜欢我,他来陕西拍《黄河大侠》的时候,本是想让我来演片中的反派李将军的。”
我知道电影《黄河大侠》中“李将军”的扮演者,是陕西省武术队的专业运动员,名叫赵志刚。据崔毅讲,就在影片开拍的那年,他因要代表本省去参加全运会比赛,之前必须专心训练,所以错过了这次机会。
说实话,我以前只了解一些崔毅的习武背景和影视经历,对他的武术生涯知之甚少。那次在西安见面相识后,我回到北京家中翻阅过去的武术比赛资料,弄清了他所说的 “全运会比赛”,是于1983年在上海举办的第五届全国运动会武术比赛。他代表陕西省参加的是武术对练项目,搭档正是其大名鼎鼎的师兄赵长军。
运动员时期的崔毅与恩师马振帮和师兄王发元
以往,我受当年媒体的宣传报道影响,常用“影武双星”一词,来称呼涉足功夫影视表演领域的优秀武术运动员。近来,我通过接触了解,感觉他们当中大多数人对此并不以为然。因为从根本上讲,他们首先是武者,是成绩优异的专业武术精英,在摄影机前粉墨登场,不过是其一段短暂的人生插曲。如果非要冠以“星”的称谓,他们更认同自己是“武星”;非要强调其影视经历,他们更接受将“武”置于“影”前,叫自己“武影双星”。
考虑到在当初的历史环境下“武而优则影”的实际情况,我认为采用“武影双星”之称,确有合理之处。既然“武”重于“影”,具备较高的武术技术水平,便成为了当此称号的首要条件,非以在全国最高等级赛事中所取得的名次、成绩衡量不可。
再说崔毅,虽然难与师兄赵长军比肩,但从影前已有十数年习武经历的他,在赛场上也非泛泛之辈。
崔毅八岁习武,上小学期间,在一次由千阳县举办的少儿武术比赛中,因表现出色,被前来观摩指导的陕西省武术队总教练、著名武术家马振帮先生看中,带到了省会西安。当时,省武术队刚刚成立不久,只有包括郭良、寻峰、赵长军等在内的几名专业运动员。赵长军在其中年龄最小,崔毅的加入,使他有了能玩到一起的小伙伴。
长军兄说自己和崔毅“很亲”,因为从小长在一起,练在一处,生活上不分你我,你的就是我的,我的你拿到了就算你的;早起集合训练,床下不管是谁的鞋,穿上就走,你没的穿,还让教练训斥一通,活该!大不了回来没头没脑地撕扒一气,反正没过一会儿就又好了-------就这样自小到大一同快乐成长了十来年。
记得电视剧《我爱我家》里有那么一对活宝,扮演者是俩天生就“一点正经没有”的好演员——梁天与何冰。他俩自称是“胡同口一块儿截女生的交情”。我听崔毅讲,他和小时候还不是模范人物的长军兄也差不多,截女生倒没敢,却没少一起溜出去调皮捣蛋。
长大后,二人都有了很大成绩,在外面有名气、有影响、拥趸无数,但回到队里仍会故态复萌。长军兄如今忆起一桩往事,仍忍俊不止。某年,省体委内部组织联欢晚会,由运动员、教练员等上台表演,自娱自乐。长军兄和崔毅事先也准备了一个节目,要学马季、唐杰忠说段相声。结果刚一上台,长军兄就把台词忘得一干二净,连带着捧哏的崔毅也想不起该说什么了,二人只是相对傻笑,越笑越欢,逗引得台下观众也笑成了一团,收获了意想不到的欢乐效果。
自1978年开始,赵长军在竞技武坛上异军突起,进而独占鳌头,长盛不衰。他最早的一批队友,虽然也都有不同程度的进步,却无不在其耀眼的光芒之下黯然失色。好在赶上了武打片向专业武术运动员敞开大门的良机,使他们得以在新的领域中大显身手。除了崔毅,还有郭良、寻峰、王发元、赵志刚等,大都曾在影视作品中出演过主要角色。
那时的武打片多以演员中有某某武术项目的冠亚军作为宣传噱头,以青少年为主的观众对此十分买账,从海报上看到这类信息,便趋之若鹜。其实,武术比赛也分不同级别,国家级、省级、地区级、市县级,层次分明。电影片方不管这些,故意含糊其辞,能吸引到人看就行,记得《少林寺弟子》一片的海报上就罗列了一堆头衔,我被此误导,多年后在文章中引用,还受到过知情人的批评纠正。实际上,该片中真正曾获全国冠军的是武打动作设计兼大反派饰演者邱方俭,除他而外,武术比赛成绩最好的当属崔毅。
从有限的资料上,我查到崔毅曾是1983年度的全国武术比赛三节棍季军,后在上海的五运会上与长军兄配合,获得了对练项目的第六名。能够于全国顶级专业武术赛事中取得这样的名次,在龙争虎斗、比拼激烈的竞技武坛上,已算得上出类拔萃,非同凡响。
现在日本传授中华武术的原江苏省武术名将张成忠先生,在回忆起武术赛场上的过往时曾不无感慨地说:“在别人眼里,冠军金牌的光亮是99%,亚军银牌大致占1%,季军铜牌几乎就没有什么了,此外更不值得一提。”他所说的“别人”应该是指我这样的观众,和历来以“跟红顶白”为报道原则的新闻媒体。事实上也确是如此。近年来,我结识了不少当年名将,但真正获得过全国冠军的是少数,像崔毅、吕立、胡益林,还有接触较早的孙建明、唐来伟、王珏、丹立军、路峻等等,其实也都是武术上的高高手,比赛名列前茅甚至坐二望一,只不过引发我关注并牢记的不是他们的赛场成绩,而是因为电影。
崔毅最为拿手的武术项目是三节棍,在他出演的电影《少林寺弟子》和《绝处逢生》中,都能看到他施展此项技艺。在第二次与杨吉爻合作的《绝处逢生》一片里,他分饰两个角色,带上头套和胡子是朝廷打手,剃了光头又是少林武僧。虽然观众细看能分辨得出来,但没谁就此吐槽,原因之一是崔毅能够运用演技,譬如将二者的动作风格采取不同的设计,使得人物有所差别,让人以为不过是演员长得像而已。他扮演的朝廷打手与师兄郭良饰演的正派人物有一场生死搏斗,他用的便是三节棍对对手的单刀,格外威猛。
银幕上的三节棍表演,我印象最深的都在张鑫炎导演的影片中,一是李连杰、孙建魁、刘怀良三人在《少林小子》一片里的“三节棍大战”,一是电影《黄河大侠》中赵志刚用三节棍对于承惠老师的双手剑。《黄河大侠》拍了两年多,剧组大部分时间在西安。崔毅虽然没有参加演出,但在训练间隙和比赛过后,没少去现场探班访友,其间曾以自己三节棍方面的优长,参与了该片的武打动作设计。
在长军兄召集的晚宴上,崔毅对我说,他现在宝鸡居住,是为了与久违的师兄见上一面而专门赶来。与崔毅因而结识,我深感有幸,很想和他多聊一聊,但在那样的场合里显然不很方便,于是提出,希望今后有机会对他专门采访。崔毅很爽快地答应了。
随机就缘
我听长军兄的夫人马筠女士讲过,崔毅前些年曾在上海经商,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自己见过许多专业武术人改弦易辙,或投身商海或开办企业,但似乎很少有人能像他那样成功。我由此想到,崔毅从优秀的武术运动员,到家喻户晓的功夫电影明星,再到上海滩上的成功商人,如此大幅度的纵横跨越,必然经历过种种非同寻常的起伏跌宕,无论那些故事的结局怎样,所结构而成的一定是值得记诸笔墨的传奇人生。
我在西安逗留了不到三天,崔毅则于那次晚宴后的次日返回了宝鸡,故而采访只能暂停于想法。至于这想法什么时候能够实现,我仍然抱着一贯的态度:看机缘!
与崔毅相识后,我们常通过微信联系,平时在“朋友圈”里见面交流,分别数月,未曾疏远。崔毅通过我,找到了好几位多年失联的故友。他则主动将我推介给了自己现在日本的师兄,已然扬名世界的惠丹气功大师郭良先生。郭良也是我一直崇敬的偶像,年轻时曾主演过《太极神功》等多部功夫影视。日后我多蒙郭良大师关怀,深受裨益、倍觉温暖,对崔毅也甚为感激
2021年下半年,我再赴四川,在距成都不远的美丽小城都江堰市安住度夏。其间,我曾三次与包括李殿芳、王向红、熊长贵、王萍、吕立等在内的原四川省武术队主力队员,也是当年非常著名的全国冠军、竞技健将兼武打影星,欢聚畅叙,与他们共同追忆往昔的峥嵘岁月,一道回顾当初的荣耀时光。当时,大伙纷纷提到如今分散于世界各地的武坛故旧——他们曾经的赛场对手、戏中搭档、日常好友。我从中察觉,崔毅在这些与他同一拨的武术运动员里颇有人缘。
我的感觉没错。国庆节刚过,自美归国的长军兄夫妇应李殿芳之邀,专门从西安赶来成都会友。崔毅也同时受到邀请,到达后与师兄一起,受到了李殿芳、熊长贵、任刚、吕立、胡益林、王向红等一众当地武术英豪的热诚欢迎。
我全程参与了这次川陕武英在分别三十多年后的重聚首活动。再次见到长军兄,我十分兴奋。由于曾在西安受到过对方的热情款待,而且我在四川有家,也算是半个当地人,所以觉得有必要一尽地主之谊。无奈长军兄到成都后的日程被安排得十分紧张,连来带去总共三天时间,两头都有宴请,中间一个下午还要去成都体院做专业指导和交流,使我的愿望遗憾落空。不过我倒有机会满足自己的另一愿望——对崔毅进行一次“专门采访”。
那天下午,李殿芳陪同长军兄去往成都体院,之前安排我和夫人陪同崔毅夫妇去成都的著名景点“锦里”游览。我一直等待的“机缘”这不就来了么?我当然不能错过。为了不让崔毅觉得别扭,也为避免打扰其夫人的兴致,我那天没有讲明自己的意图,而是在游逛途中以看似不经意的聊天式提问,引发他的谈兴,收获所需的内容。
前一段时间的在微信交往,使得崔毅感受到我发自内心的爱戴和尊重,所以在交谈中毫不设防,无所隐讳。我感觉其中有许多事,即使对相熟许久的亲友,似乎也不便于说得那样明白,但在他的嘴里,只要是与其成长中的经历相关,便直接了当地说深讲透。望着他那已经被岁月磨砺得不再年轻紧致的面孔,我竟然想起了他三十年前曾饰演的角色“大黑”。他好像还是那个年龄,那个性格,没有我见惯的那种成熟,却依然是我记忆中的率直。我不知是不是该表示赞赏,却真心对他的信任怀有感动。
“锦里”内部人流如织,嘈杂热闹,在这样的环境中,采访的效果必然会打折扣。崔毅的叙述常被打扰,讲述断断续续,我的注意力也难以集中,聆听和理解也难准确完整,记得也不十分清晰。可以说,我还是过高地估计了自己在复杂情形下进行采访的能力,尽管对方主动配合,但收效远不及预期。
不过关于崔毅的主要信息及大致经历,我还是了解并记下了。
从前,我对崔毅涉足影视表演比师兄赵长军更早一事,一直不明原因。从其他武术队里的类似情况来看,应该是因为赵长军更具备在赛场上夺得好成绩的能力,所以上级不肯轻易放他去“不务正业”;而崔毅的负担较轻,故而才占得“从艺”的先机。可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对。早在1979年,赵长军就被单位派去《神秘的大佛》剧组协助拍摄了,那时怎么没这么考虑?崔毅解答了我的这个疑问。
原来,崔毅在出演自己的第一部电视剧《第十一块金牌》时,并不是在陕西武术队里,而是正在北京体育学院学习。电视剧的制作单位就在北京,他们要找有真功夫的演员,到北体从武术专业的学生中选择,自然方便。
那时的影视制作都很认真,为了使从未演过戏的武术人能够像专业演员那样演绎,剧组特意为崔毅等找到北京电影学院的老师进行强化培训,教他们表演课的老师正是以饰演“张金发”(电影《金光大道》中的人物)出名的马精武老师。马老师极负责任地教授,崔毅全身心投入地学习,进步很快,甚得赏识。由于在《第十一块金牌》中的出色表现,他有了更多出演电影的机会,后来不仅担任演员,也干武术指导,还做过相当于制片人、副导演一类较为重要的幕后工作。
崔毅曾协助来内地拍片的香港电影摄制组,发掘了不少陕西当地的动作和演艺人才。据他讲,在电影《新方世玉》及续集中,他既先后扮演了主人公方世玉的两大对头——李巴山和白眉道人,也为陕西省武术队的队友和民间武师参演该片,起到了重要的桥梁作用。如今已然颇有成就的影视动作导演赵箭、国建勇和陈咏歌,还有张纪中武侠大剧的制片人宋亚平等,当初都是由他从宝鸡的戏曲团体中亲自挑选出来的,出演了《夜走鬼城》、《少林达摩》等好几部影片。
我问崔毅,为什么他在影视道路上起步早起点高,却只在1982年至1985年间较为集中地拍过几部武打片,而没有我们所期望的更多作品和更大提升呢?崔毅的回答,使我更加意识到所谓“机缘”的重要性。
崔毅说,一来是有几部他非常希望出演的大制作因故夭折,譬如一部表现志愿军战俘故事的电影,便由于题材敏感而半途下马,使他的作品数量减少下来;二来是他有心向幕后发展,做一名优秀的动作导演是他当时的梦想,因此推掉了好几个机会;三来是他从北体毕业后,被陕西省里要了回去,继续在武术队中从事训练和比赛,有一段时间根本无暇它顾。前面提到过的为了“五运会”而错过《黄河大侠》一事,便属于这种情况。
斗士雄心
写当年的武坛名将、武影双星,我坚持必须事先结识并访谈后才能动笔。在此过程中,我会采取这样一种方式——以自己的青春年少去对接对方的正茂风华,也就是重新找回自己年轻时看待他们的那种角度,通过相关信息传递,使之重新焕发出当年的精神状态。我认为,如果双方都能够沉浸在一种“回到从前”的心理氛围当中,展开沟通交流,一定会比挖掘与被挖掘式的接触效果更好。
在崔毅之前,我通过这种方式不但完成了对多位顶尖武术精英或著名动作明星的采访,并且成功地为他们所真心接受,与他们结下了兄弟般的友谊。
当然,这么做也有缺欠,那就是对对方在结束了运动生涯或演艺经历之后几十年的人生,关注较少,了解泛泛。也许是“穿越”所带来的的感觉太过愉悦和兴奋造成的吧!但文章中对这些内容总要有所交代,而且对导致其中重要转折与改变的具体事件也需有所触及,故而,我也不是一味含糊。
崔毅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便消失于我们的视野。即便是一直对他们这批“武影双星”格外关心的我,也是到2018年才获知关于他的准确信息。
那年夏天,在“海南三亚南山太极文化旅游节”上,出现了一支由分散于世界各地的老牌冠军、当年名将组成的“世界武术明星队”。其中,女有苏自芳、戈春燕、林秋萍、高佳敏等,从上世纪七十到九十年代不同时期的太极拳全国冠军、亚洲冠军、世界冠军;男有两代“太极王子”:丁杰和陈思坦。其他则都曾以风格刚劲威猛的武术称雄于当代武坛,如“双刀王”张成忠、“通臂拳王”任刚、“散打王”李彦龙等。
到场的几位原陕西省武术队优秀队员都属于后者,分别是“神腿硬汉”郭良、“翻子女侠”楚风莲、“八极骁将”张龙。久已未见其踪的崔毅,也令人意外现身于这支队伍的赳赳行列中。
我通过好友张龙,较先获得了许多关于这次“旅游节”活动的资讯和影像资料。从中看到崔毅的面孔,我大为惊讶。其实崔毅本人的容貌变化并不很大,即使街头相逢,我也能够一眼认出他来。有些其老熟人说他“好像变了个人”,我觉得很可能是指其精神面貌。若与他银幕上的形象做对比,我们会发现除了年龄增长所必然带来的改变外,其实差别最大的还在于眼神。年轻时的崔毅,双目炯炯,锐利逼人,如今却平和安静、温良柔顺。这一迥然差异,显然形成于他在离开武、影之后所历经的数十年商海沉浮。
早在2010年,我在采访从陕西宝鸡走出的著名动作导演赵箭先生时,曾向他打听过崔毅的下落。赵导表示不知其详,只拐弯抹角地听说他人在上海。后来,我从崔毅的师弟张龙那里得到确认:崔毅在上海做生意。2020年底,我在西安见到崔毅本人,从他口中得知,他现已回到老家宝鸡,在那里过起了优哉游哉的退休生活,只偶尔帮朋友料理些商务方面的事情。
从习武到演艺再到经商,几番跨域改轨,皆有成绩,谈何容易!尤其最后一次,可谓跨度巨大,其间有怎样的契机,又是怎样接驳的呢?我不免心存好奇。在成都“锦里”的这次访谈中,崔毅粗略概述了整体过程,并就我的问题做了较为详细的解答。
结束了在北京体院的学习,崔毅重新回到陕西省武术队,依然像从前那样参加训练和比赛。但实际上,此时的他已经不再和从前一样,只是一名单纯的竞技运动员,而是在业界内外名闻遐迩的“武打影星”。他曾对其夫人讲起过自己在外面被影迷围堵,从街头直到街尾,签名签到手酸的往事。夫人不大相信,向我询问。我虽未亲眼目睹,但毕竟经历过那个年代,知道崔毅他们曾经怎样为人瞩目和崇拜,回答当然是真。
与赵长军一道前往上海参加“五运会”武术比赛的时候,崔毅出演的电影和电视剧已经或正在播映。而令赵长军声名大噪的电影《武当》,还在后期制作阶段,未与观众见面。所以在赛场之外,崔毅走到哪里都会引发关注,比狂揽冠军金牌的师兄更具明星效应。
名气和影响会带来许多在默默无闻时所无法企及的资源与便利,这一点崔毅开始有了实实在在的体验。年轻的他因而一度得意,也借此结交了不少各界朋友。其中有一位高干子弟出身的记者,出于对他的仰慕,特意撰写了一篇褒扬其事迹的文章,发表在了报纸上。崔毅为表达对这位朋友的谢意,将刚刚参加比赛赢得的奖金转付给他,不料此举却为自己招来了无妄之灾。
前些年,西安电影制片厂的著名编剧芦苇,撰文叙述其过往经历,提到了一桩发生于上世纪八十年代“严打”期间的特殊遭遇。起因是当时被司法机关认定为犯罪行为的所谓“黑灯舞会”。崔毅的那位记者朋友,在拿到他表示感谢的钱后不久即遭逮捕,正是因为出面组织了这种聚集众多时尚男女在光线暗淡的环境里纵情欢娱的活动。审讯中,他为了推卸责任,交代说是崔毅给他们一伙提供了实施犯罪的资金。
于是,崔毅百口莫辩,稀里糊涂地背上了黑锅。好在有前段时间建立起的人脉关系,帮助他最终化险为夷。但经此一劫,也让他变得成熟起来,开始思考应该怎样走好今后的人生道路。
崔毅没对我细讲他那次都琢磨了些什么,总之结果是,他下定决心对自己当下的生活与事业做出重大调整,轻装转型,跳出旧我,以踏入更为广阔的天地,去追寻更加远大的目标。不久,他即与经商办企业的朋友达成合作,朝向陌生而凶险难测却又是蕴含着巨大生机的商海,跨出了勇敢的一步。他说自己当时带领两名与他同样对未来懵懂不明的帮手,登上南下的列车,直奔繁荣发达的上海,从此开始了崭新的创业旅程。
据崔毅讲,初到上海时,他做过许多尝试,遭遇过不少挫折,但从未丧失斗志。经过不断探路与摸索,他终于抓住促成转折的良机,进而迎来了事业上的更大辉煌。崔毅说他那时所从事的是“航空物流”经营,用他的话讲,“当年干这个太好赚钱了”,于是很快取得了成功。而后多年里,崔毅又做了许多值得夸耀的生意以外的大事,譬如将家乡陕西的秦腔艺术引入上海的高档文化市场等。同时,他也没忘记自己的出身,曾经设想和师兄赵长军一道,将覆盖全国的武术教培网络建立起来,但由于种种原因,未尝所愿。
由于我们之间的交谈经常会被打断,而且晚上还要赶往很远的地方参加由四川省武协任刚主席举办的晚宴,时间有限,所以对崔毅一生中最为荣耀的高光时段,我未能进行深度发掘,在这里只能说个大概。
眼下,崔毅先生虽已安住宝鸡,乐享逍遥自在的退休时光,但以我的了解,和许多同时代的武术精英一样,曾经沧海饱历荣辱习惯奋进不惧挑战的他,依然精力旺盛、斗志不减,依然怀有梦想、雄心未泯。他曾经认真地对我讲过,自己一直在做准备,希望有朝一日能够聚集起当年的一众老朋友,也就是那些在三十几年前声威赫赫的“武影双星”,学习六十岁时的史泰龙、施瓦辛格他们,拍一部中国版的《敢死队》!
注:本文转自飞鸿黄影武之友